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卢知照记得,初见张霁,是在盛历十九年冬。
少时她处境艰难不是什么需要身心回避的苦痛,不过是因为她母亲难产而死,父亲本想自戕殉情,后被宗室族亲挽回。
于是他待自己不甚亲厚,亦可以说是刻意回避,加之正逢朝政风雨不断,他更有了一头扑进行军事务中的借由。
虽说平昌王的功绩配他的爵位名副其实,可到底是因着长子的身份继承下来的,于是二房难免妒恨在心,对卢知照的苛责与打压也不在少数,加之对下人疏于管教,致使王府内这点子家事儿弄的京都城内人尽皆知。
卢知照倒也无所谓,况且沦为别人眼中的弱者总能避免掉一些冷不丁的敌意与攻击,平日里她也不愿意在王府内走动,大多数时候便窝在她父亲的书房。
平昌王每年归家次数极少,每每回府总要一头钻进书房,她与书房结缘还是因为不识事时想着尽可能陪着父亲,祈盼着一点点来自父辈的温情。
亲情培养没什么进展,对书本的兴趣倒是激发了大半,卢知照记事以来便终日手不释卷。
然而玘朝男子为尊,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荒谬之论根深蒂固。
卢知照却是不以为意的,她有时甚至会庆幸自己亲缘浅薄,从未受到过府中长辈的教诲。
放眼京都,女子若生于高门大户之中,十来岁时,必定精修女红,熟背女德。
若是有女子两样兼备,家世清白,容貌尚佳,便大多以才女之称扬名,最终所指也不过是配上一门合乎家族心意的亲事。
卢知照不愿也不甘。
她见过出身淮扬名族的二叔母在二叔父面前低声下气、伏低做小的模样。
若说是因为他在朝为官,是一家之主,倒不若说是因为他身为男子又出身名门,从小便获得了读书入仕的机会,一步步行来,他也得到了相应的权力与地位,自然成为了夫妻关系中的上位者,而已经脱离婆家的二叔母需要依赖这样的夫家。
卢知照年纪尚小时无人看管,常常偷偷跑到相隔两里的书塾看夫子上课,识字之后则喜欢读武侠志怪这类在正统观念里不入流的闲书。
说来讽刺,在那些文人墨客看不上的闲书里,女子却有了一席之地,她们可以执剑江湖、行侠仗义,可以女扮男装、笑傲官场。
于是卢知照从来都觉得男女的性别之分不过是一个象征,一个符号,男子因为性别的优势获得读书致仕的通行券,女子则因为这个符号困于后宅,多生怨怼。
就连镇北大将军的孙女,一个少时智略便远胜男子的女子,嫁与陛下,也不过沦为了藏在珠帘玉幕之后的一介“深闺妇人”
,除去皇后的虚名,她的生命里还剩些什么,却也不足为外人道了。
因着年岁见长,也因着所读之书多取材于父亲的书房,卢知照渐渐地也开始接触一些名家所撰的政论与奏议,特别是当朝宰执曾璜所作的《盛历新言》,每每阅毕,只觉心胸开阔,神思清明。
不过平昌王长年在外,二房持家,长房的灯油钱总被克扣,卢知照白日看书也总被几位表兄表姐妨碍。
时至夜晚,即便灯光昏暗,她也喜欢窝在书房看些旧书。
前些日子,她还因着夜里看书时离书简太近,被用以照明的烛火灼伤了眼角,秋梨心疼得不行,她却庆幸得不行,还好灼伤的只是眼角。
卢知照终日埋在书堆里,二房的人大多是不屑的,他们一贯看不上她,而秋梨也只是说这样不好,难免看伤了眼睛。
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在看什么,心中所想为何。
只有在那个冬天,张霁一身青色朝服,背手在后,俯身凑近她:“你在瞧什么书?”
她转过身子,正眼看他。
许是长夜奔波,男子外着的浅色复襦被雪水浸透,颜泽愈深,镶边的绒毛湿哒哒地垂落着,情态很像他鬓角旁的几绺碎发。
卢知照目光上移,来人面露好奇,容色温和。
他的睫毛很长,细密的雪珠附着在上面,近乎要遮住他那双如墨的眼睛。
她原先觉得此人气质清雅又在礼部任职,加之如今权臣当道、选官闭塞,她猜他作州来人,可是细细看来,其眉宇间又透着京都文人难有的硬朗,这一点却像出自北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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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后来,伴着蜡油融入夜色的“呲呲”
轻响,他说他叫张霁,光风霁月的霁。
卢知照却觉着他名讳中的“霁”
字应单取雪后放晴之意。
因为张霁来的那一天,京都城内下尽了一个冬天的雪,自此雪过天晴,万物明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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